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喜规矩束缚，要像飞鸟一般自由；她不愿盲婚哑嫁，夜夜给死鬼填床；她自恨容貌丑陋，不得夫家喜爱；她抱怨力气太小，整天挨打受骂；她折断偷学写字的树枝，凭什么男孩才能上学堂；她饿得前贴后背，梦都想吃弟弟碗里的大米饭；她躲在没人的角落，怕极了继父伸向她裙下的大手；她撕碎卖契，她扯断裹脚布，她烧毁织布机，她砍断贞节牌坊――轰隆一声巨响，葬水塘、桶、火堆的女婴不会说话，一声一声尖叫哭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新嫁娘，新嫁娘。三朵红花上，金线绣只大凤凰。新嫁娘，新嫁娘，鲤鱼驮着花轿来，此去莫要把家想。新嫁娘，新嫁娘，嫁给河伯娘娘。保我来年无水患，谷满斗来粮满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谁这么记恨你。”丑姑摘下竹筐，摸出一柄小铜镜迎向日阳，铜镜顷刻照得雪亮，“能看见光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拜天地，二拜高堂。新郎官起不得，小厮死按着公鸡的脑袋同她对拜。房焚着热的香，药气年深日久，谁不知大少爷害痨病，半只脚迈进鬼门关。

        千千万万个她，千千万万愿望、血泪、遗憾、憧憬，诞育成翻斗山中一声微小的、绒绒的哭啼。她是鲜活血肉，是老虎而非人，可那又如何？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女儿，生来就是希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丑八怪！丑八怪！打死你个丑八怪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抓紧干活，等一会儿还要进山采药呢。

        阿花脑中嗡然作响，眼前一花，随即堕入黑暗。

        石土块呼啸而来，阿花熟练地侧躲避。乡野顽童无知，下手使真劲儿，有几块正打在肩，着实有几分疼痛。她看了那些顽孩童几眼，捞过河水上漂浮的木盆，将洗净的衣裳一一拧干，连盆一齐端走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子的忽地扭晃了一下，脖颈绵无力，显然昏过去了。蒙眼布条挣得松脱，一阵河风掠过，布条将将自面上落，出一副英气的眉，俊秀的眼――

        阿花很想拦住孩子们，告诉他们不要唱了，水底不是河伯，是只害人的妖物。可是她发不出声，使不出力，只能焦灼地盯着女孩子离河岸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    阿花坐花轿闷得气短，一颗心抖在腔子里左右碰。她抿紧，拼命不叫自己吐出来。从旁伸过一截红绸子，要她挽在手心，她战战兢兢挪动脚步。鞋尖缀指大的珍珠，是那家巴巴儿送了来，买她命的财。

        红烛摇动，珠翠琳琅。面前糊着一块黏稠刺目的红膏，严丝合抹去五官。人来人往，影影绰绰，瞪大眼睛只依稀抓得住喜娘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女儿美丽强壮、无拘无束、聪慧善良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她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分明是美人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大侠摇：“我听见他们叫你丑姑，实在荒谬。心地良善之人，如何会丑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凭着老郎中仙逝前留下的方剂，她是把他的命保住了，只是毒侵入七窍，双目失明无法复原。他说仇人下手，能保下命实属不易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无措地看着自己透明的躯，明明出来的不是神魂吗？她的神魂没有用吗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百年好合，早生贵子，吉祥话是带刺的荆条。她睡在半死的人肉侧，红烛高照，春宵正好。泪珠孤凄凄进耳朵，她暗暗握住裙底事先藏好的剪刀，双眼一闭，银牙一咬，暮色便沉沉翻涌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朔风卷起雪片，纷纷杂杂都扑到脸上来。这回她听得分明，那是千万女子恸哭悲泣。大小油锅煎熬过大半生，临了只有几滴泪，好哭这一世痛憾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她格外喜欢那位侠客，双目失明的侠客，他不嫌弃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嗫嚅半晌，大侠摸到她的衣袖，轻轻向前牵了牵。用剑的手长满老茧，又厚又，但她没有躲，任凭手指在她光洁细的面颊上轻柔拂过。

        阿花忽然猛地一阵眩晕，这情景既熟悉，又陌生。仿佛她是丑姑，恍惚间又不是她，树叶黄了又绿，春花谢了又红，春夏秋冬飞也似地轮转，那盲眼侠客躲藏不成，被仇家追杀至山涧绝。他为保丑姑命，与仇家缠斗在一，尔后双双坠崖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自幼失祜，村里的老郎中把她捡回家抚养成人。自幼不知父母姓氏籍贯，面上天生一搭青色胎记，村里人一口一个“丑姑”“丑姑”地叫，这名字就传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丑姑捡到大侠那天，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不停歇。血水和泥土混在一，他奄奄一息躺在雨中，她起先没留意，险些一脚踩在脸上。